夜食动物

2013年5月2日 张唐

晚上跑完10公里,时间刚过九点,之前因为要跑步没敢多吃,到这会已饿得坐立不安了。翻了翻家里的存货,没几样想吃的东西,忽然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看到凌峰叫唤饿。他去年测出来的血脂数值把医生都吓了一跳,估计相当于血管里流淌的都是藕粉样的血液了。于是之后他坚持了一个月的素食,接着便开始报复性食肉,出去吃火锅一个素菜都不点,只吃下水,所以这么长时间他竟然没有再胖,让每个人都很奇怪。既然这个时间喊饿,不如去簋街吃麻辣牛蛙吧,好久没吃,倒真有些馋了,我对着手机正准备张口说话,一条细细的水线从里面喷了出来,溅在了手机屏幕上。我这人唾液腺比较发达,饿得时候常这样。
  
小山城的麻辣牛蛙这么多年来水准保持得不错,凌峰吃得高兴,又加了一份。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不时扭头朝自己的左手方向张望几眼,顺着看过去,没见到有美女。原来是刚进来的时候那边碎了个啤酒瓶,估计是喝多了,凌峰就一直想看看后续的发展,可惜这里不是东北,我俩关注了一会,只能遗憾地回过头继续扯那些公司里没营养的人事变化。牛骨髓涮久了嚼起来像是塑料棒,午餐肉口感稳定,牛蛙细嫩依旧。很久不吃夜宵和大辣,于是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肚子里仿佛有个秤砣样的招财猫在不停地微微晃动,让人没法入睡。第二天早晨不出意料,连着上了三次厕所,果真是老了呀。
  
其实很久以前我也是个夜食动物,那时候在南京,晚上肚子饿了没什么太多的去处,马台街是最常的选择。老纪留着一头汤师爷的发型站在店门口迎客,没有礼帽,头发有些油腻,分成几缕挂在他胖胖的脸颊两侧,把他脸上的那颗大黑痦子衬托得闪闪发亮,痦子上的几根长毛在夜风里轻轻随风舞动,显得很飘逸。我一直奇怪他家酸菜里的酸菜为什么这么好吃,自己买回家的酸菜却总是做不出同样的味道。我把这个疑问提给老蔡,他想了想,“估计是和你吃饭的心情有关。” 按照现在的说法,吃宵夜的人大多都有些晚睡强迫症,眼看着睡觉的时间快到了,便开始手足无措,在没有互联网和卡拉OK的时代,宵夜是最好的抗拒睡眠理由,不管多晚,只要坐进了通宵营业的饭馆里,这个晚上就不算结束。因此那时候在马台街吃宵夜,常常能遇见些同样不愿意早早上床的熟人,要是都认识,凑成一桌吃也是常事。有一次在去吃宵夜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对我说:“这么晚出来吃东西的除了活闹鬼,就只有三种人了。” 我问他哪三种人,他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赌鬼、色鬼、酒鬼!” 说完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铁青的脸颊,问道:“打麻将输钱了吧?” 老纪酸菜的左右是家名叫肚四宝的火锅店和一家同样开了许多年的重庆烧公,那些年我们都没少去,要是不远处卖碟的商店没有关门,顺便再去淘上几部电影回来,回家就更不用睡了。
  
到了夏天,宵夜的选择开始多了起来,阿牛家楼下就是湖南路夜市,我们常常聚在一起看完球赛后,下楼吃一碗热腾腾的砂锅,如此一来,夜晚才算完整。夜市里的砂锅都是预先把原料和作料码好,吃的时候上炉子烧几个滚就得,内容无非是些粉丝干丝香肠青菜鹌鹑蛋之类的大众食材,关键是在调味,味道调得好了,能让人吃到欲罢不能。我记得大方巷附近的小巷子里就有一家砂锅小馆,口味相当地道,每天中午都是人山人海的午餐族在那里排队,天热的时候也不例外,吃完滚热的砂锅,再喝一罐冰可乐,只要胃能承受,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来上一份的。夜市里的砂锅没那么美味,却胜在气氛悠闲,砂锅在小煤炉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响,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每人一个砂锅,就瓶冰凉的啤酒,吃到酣处扒掉上衣,露出一块块年轻的排骨。那时候还没开始发胖,汗顺着光着的脊背在排骨上流淌,只可惜没有胸毛来衬托一下。快到半夜时,鼓楼和山西路一带常能看到推着小车的柴火馄饨流动摊,遇上一定要点上一碗,这种用木柴烧火煮出来的馄饨最是好吃,小馄饨皮大肉紧,用汤勺一口一个送进嘴里,再喝口洒了葱花、榨菜末、蛋皮、紫菜丝的鲜汤,好吃得让人不想说话,所以好吃的馄饨摊周围总是一片静默。我妈是医生,对于这种街头的美食一向深恶痛绝,隔段时间就要拿些她医院的肠道传染病惨剧来教育我。那时候一次性餐具还不流行,用的都是不明来源水源清洗过的餐具,只要细心找找,就能看见摊位边上那一桶泡着脏碗筷的塑料大桶,老板娘用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左擦右擦,把碗筷抹得铮明瓦亮,再盛上馄饨端到你面前,真要讲究卫生的话,一定要在老板娘还没把别人吃完的碗筷收拢时坐下,端起别人吃剩的脏碗,倒掉碗里剩余的汤汁,对老板娘说:“就拿这个碗来盛”,如此一来,最多吃一点上一个人的口水(如果那人够健康的话),一旦经过那桶经过一夜顾客口水浸泡后脏水的清洗,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就这样吃来吃去,竟然也没吃出什么毛病,真是万幸。


  
王早晨肚子还没大的时候,常去云南路西桥的烧烤店熬夜。那家叫做趣乐的烧烤店刚开不久,所有的烧烤都是老板小虎亲自动手,他刚从山上下来,在里面学了一手烧烤好本领。长夜漫漫,店里除了王早晨他们几个,没其他客人,鸡翅和肉串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里慢慢翻转,油汁像汗液一样从里面一粒粒冒出,在烤串的表面此起彼伏,吱吱作响,爆出一阵阵奇香,那味道是真好。所以烧烤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到后来除非小虎来了兴致,亲自拨拉几下,平常摊上烧烤的活都是店里的伙计来干了,为此王早晨抱怨了好几次味道不如从前。刚发迹的时候,小虎买了辆A61.8T,为了显摆,他把1.8T的标志抠掉,换成3.0,被王早晨他们好一通嘲笑,小虎脸上挂不住,就又把标志换了回来。谁知没过两年,又换成了宝马七系,这次可是硬邦邦的七系列,加上五台花园的两处房子,羡慕得王早晨愤愤不平,活脱脱就是一个草根励志加读书无用的人生教材。估计因为夜里的烧烤和啤酒吃得太多,王早晨的肚子那几年就像怀了双胞胎一样,迅速膨胀了起来,走路也开始有了大肚汉那种特有的行进方式。有一次在看港片的时候,我妈突然指着片子里的林雪叫到:“这不是王早晨么?怎么胖成这样子了!”
  
广东的同事都有吃宵夜的习惯,每次在一起开会,夜里总要出来吃上一顿才肯安心睡觉。如果在北京,我一般会把他们带去簋街。要是有不肯吃辣的清淡人士,金鼎轩的茶点、丰悦的海鲜也可以抵挡一下,自然比不得正宗的广东地头美食,不过就好比四川人在上海吃麻辣烫一样,少啰嗦,有的吃就不错了!如果是在南京,季节又合适,夜里不如去吃小龙虾和炒螺蛳,地道的南京红烧龙虾做起来其实很讲究,活要洗得干干净净,头两边的腮连壳剪掉,露出两片如同跑车进气格栅一样的头骨骼,须爪去尽,只留下两只大钳,黄就在脑壳正下方,轻轻一揭就能看见,吃的时候用嘴轻轻一吸,连同汁水一同进嘴,妙不可言。线要趁活的时候抽出,揪住尾上正中间一片甲壳,微微用力一揪,就能带出一整条黑线,非熟手不能为也,只是太过麻烦,加上有人提出抽掉线的小龙虾烧好后肉质紧缩,不如不抽线的细嫩,慢慢的饭馆里的小龙虾都不再事先抽线了,这样一来,吃的时候就不能图省事,去壳以后,要撕开背上的肉,找到青黑的线后抽出,再把囫囵的肉蘸一蘸汤汁,这才整只进口,味道不必多说,吃过的都知道,最可恨的是那些吃前用手机拍照上传的家伙们,大半夜的,这不是逼人起床么?
  
炒螺蛳也是江南的夜宵主力,下锅前要用清水养上一阵,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肉就不够肥美。清明前的螺蛳里没有小籽,吃起来一口一个,最是痛快。天暖时的螺蛳虽然没有清明前的那样清爽,却也肥厚可人。吃螺蛳一定要亲自用嘴去嘬,连汤带肉一同入口才是美味。用牙签细细挑着吃,或者吃别人嘬出来的肉头,都不是正法。要是一桌人同吃螺蛳,那声音此起彼伏,响亮诱人,谁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那是他没吃过炒螺蛳。像嗑瓜子一样,吃螺蛳一旦开始,就难以停下。我记得有一次和朋友在夜市上吃螺蛳,半途突然下起雨来,我们赶忙收起碗筷挪进雨棚里继续。身边桌上的一个哥们独自在吃螺蛳,在雨里巍然不动,依旧一声一口,眼看着他盘里的螺蛳将将告罄,这才猛地抬起头来,疑惑着说了声:“呀?下雨了!” 接着他像小狗一样甩了甩脑袋,把头上的积水四下抛洒一圈,伸出筷子去夹盘里最后那几只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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